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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献平从敦煌到乌鲁木齐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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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敦煌

到乌鲁木齐

作者:杨献平

编辑:晓蕾

在中国或者世界上,每一个艺术从业者,内心永远都盛放或者梦想建造一座自己的“敦煌”,《汉书﹒地理志》的释义足够覆盖和抵达的了,即“敦,大也。煌,盛也。”这一个偏远之地,它所承载、挥发的,似乎从莫高窟(当然还有榆林窟、龟兹千佛殿等)诞生的那一刻起,就开始向世界和人类发出耀眼的光芒,并且一再无声地引导所有心有高渺大境和艺术创造力、思想见识超群的人们,无论何时何地,敦煌就是伟大艺术和灵魂的宫阙,也是每一个人精神和心灵的有形参照。敦煌,她之大和深厚,远非我们现在已经看到和知道的,我相信,更多的蕴藏和影响,还没有被人们真正的发掘和认识到。

对于藏经洞中诸多文物,一百年前,斯坦因采取的方式,完全是欺诈性质的。在那一位“看上去是个十足的怪人,极为羞怯紧张,偶尔还露出狡猾的神情”的王圆箓面前,斯坦因谎称自己是玄奘的信徒,是“沿着玄奘的脚步从印度跨越重山沙漠而来,找寻到很多玄奘去过且描述过的佛寺遗址。”这个王圆箓,原来也是一名军人,后来遇到一个道士,便皈依道门。但道士与佛,王圆箓与莫高窟,看起来非常不搭,而且有一种滑稽的感觉。而此时的敦煌,早已经失去了盛唐时期国际化气势与规模,进而被彻底地冷落下来。

由此可见,一个地方的兴盛与否,不仅与中央帝国,及其国家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理念和水平联系紧密,也和帝国的外交,特别是通达的道路繁盛与否成正比。敦煌,这一个深陷于黄沙中的绿洲,以敦煌盛大而著称,饱尝游牧、农耕、商业、宗教、军事洗礼的边远地区,自月氏驱赶乌孙,匈奴再击败大月氏,以至于西汉的将军们在张骞的引导下,终于决胜了匈奴之后,贺兰山南北、居延海流域,以及河西走廊、包括新疆全境,才慢慢地成为中央帝国的属地。但也似乎从此开始,丝绸之路才明朗起来,此前,尽管有各种各样的人,带着各种目的和货品,去往世界各地,但许多至今还是不够清晰的。唯有张骞及其后世的西行者,包括探险家、军事家、宗教人士、各种肤色的商贾,甚至流寇与罪犯,和亲者与投机者……可以说,每一个踏上这一条雄浑之路的人,几乎都建立了功勋,或者留下了他们独有的名字和事迹。

所谓丝绸之路,尽管它的提出和命名要比它实际的诞生和蜿蜒要晚得多,可是,它所开辟、承载、抵达和造就的,已经足够光辉灿烂了。就个人而言,每次来,都是激动的和新鲜的。今天的敦煌,对于后世者而言,它的一个聚光点仍旧是莫高窟。记得年第一次到敦煌,我就发现,莫高窟,是民间艺术的伟大胜利,是中国、印度乃至中亚地区各民族艺术的汇合点和高峰所在。当然,藏经洞的发现,以及延绵至今的敦煌学,显然使得这一个小小的县级市,仍旧对世界充满了无限诱惑力。再没有哪一种物质,可与非凡的艺术创造相提并论了,无论是时效还是震撼性、创造性。而敦煌,于中国,她就是一个巨大的集成,尽管那些艺术也不可避免地被消亡,但现在的科技,完全可以将它们数字化,从这个意义上说,敦煌从精神和艺术上获得了不朽,也会更好地对抗世界,只要人类不灭,敦煌就会与世长存。

然而,对于艺术和敦煌学,我完全是门外汉,每次来,都只能站在莫高窟前,不明所以地流泪,在那些壁画面前,感到了一种来自时间深处的动感,甚至觉得,那些佛陀,甚至连使者的随从,马蹄和马鬃、骆驼的眼神,都是活灵活现的,仿佛那些被无名画工搬上墙壁的人、动物和其他物质,都还保持了新鲜的体温和知觉,并且有着穿越古今的灵性与动力。不仅如此,我还在敦煌市区那座反弹琵琶的伎乐天身下,被一种美所震撼,尽管是石头做的,但她的美,显然穿透并且改造了石头,进而成为一种永恒的美。几乎每一次去到敦煌,我都要在那尊伎乐天雕塑面前仰望,久久不愿离去。也曾在诗歌当中说:“她是所有女人的美。/别无其他,且不存在复制和挪移。”

在我心中,对于标准女人姿态、仪容、神色,包括肉体的判断和惊叹,似乎就是这尊伎乐天。有时候我会无知地想,乐尊和尚开凿莫高窟,简直就是一种天意,尔后,人们在敦煌的开凿和供养,这种断续的发展或者说宗教的艺术的接力,即使在吐蕃统治时期,也没有间断过。归义军张义潮和曹议金家族在莫高窟的接力行为,更使得莫高窟呈现出了佛陀与众生、尘世和天庭交杂的张力与穿透性。在莫高窟,我所想到和看到的,车辚辚、马潇潇之间,兵团的运动,游牧弯刀的月光,驼队叮当的路途和饥渴劳顿的东来西往,那么驳杂、混乱而又明澈与安静,这种混合的气质,信仰的笃定与家国、财货的交集,伟大情怀与世俗的向往,构成了莫高窟最深邃的风景,赋予了整个敦煌混血的风度。

在道士塔面前,我总是怀疑,这个叫王圆箓的道士,对于莫高窟的意义,甚至比斯坦因还要重上几分。他才是真正的发现者,并且在第一时间,以送字画的方式,报给了当时的甘肃学政叶昌炽。这位叶昌炽,也不是等闲人物,他原籍浙江,曾为翰林院学士、国史馆编修、纂修和总纂官等,后来被擢为甘肃学政,即中央派驻各省主持院试,并且督查学官的官职,从三品,与道台、巡抚平级。但叶昌炽并非纯粹的官员,他也是有成就的金石学家、藏书家和古文字学者。王圆箓送来的字画,叶昌炽立马意识到了它们的重要性,但苦于没有相应的经费,只是让王圆箓封藏藏经洞。

国势衰微,连个属的文明都是卑微的。斯坦因背后,有一个理性而又强大的国家作支撑。关于敦煌,斯坦因是年在德国汉堡一次东方学大会上,偶然听地质学家洛克济提到的。此前,洛克济于年访问了敦煌。他的专业是土壤和地质研究,但丝毫不影响他对敦煌莫高窟壁画价值的发现和预估。这次意外的听说,导致了斯坦因的第二次亚洲腹地探险,为此,他申请到了专项经费,以及两年的时间。当时的印度为英国的殖民地。斯坦因的经费,便是由当时的殖民地印度政府,以银锭的方式下发,并且采取邮政的方式分期付给斯坦因本人的。在敦煌,斯坦因盘桓多日,用“玄奘的忠实信徒”,这一句子虚乌有的谎话以及相应的配合行为,导致了王圆箓将藏经洞向他张开。

十八岁那年,我由河北太行山农村,参军到驻甘肃酒泉空军某基地。距离敦煌近,但没去过,也不觉得有什么。年第一次去往,便被震慑了。自此念念不忘,先后几次前往。我总是觉得,敦煌乃至整个西北于我,有一种天然的契合感。而这种契合,有肉身成分,更多的却是精神和心灵的。除了上述的“敦煌莫高窟是民间艺术的伟大胜利”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之外,我还以“内心的敦煌”为题作文,历数或者阐释敦煌对于我个人无形而庞杂的影响。

就艺术而言,敦煌壁画的成就,显然是杂糅的、横向的,它毫无遵循,也无师承,完全是多种文化,尤其是宗教文化和游牧、商业文化和汉文化、印度文化、中亚文化的综合与提升,在小小洞窟之中,以绘画的形式,实现了人与宗教,与历史,与时间,与艺术的巧妙媾和与无缝对接。敦煌又是开放的,吸纳的,从史前时期,它就天时地利地成为了中西交通动脉上的一个疏散和聚拢的枢纽。尽管丝绸之路沿途有许多的重镇,但似乎还没有哪一座具有敦煌的这种开放与吸纳,呈现、转换与集结、散播的能力与影响力。

敦煌具有很强的包容性,尤其是其中多种、多彩的民族精神与思想,都在敦煌实现了扎根、融通、贯穿、相互渗透的本意,并在这片土地乃至其绝世的艺术创造中得以完整的体现与保存。若单以自然地貌论,敦煌毫无新奇之处,类似鸣沙山、月牙泉、库木塔格沙漠、雅丹地貌等等自然景观,在中国就有很多类似的。敦煌之所以至伟至大,艺术、文献之外,还有它的边塞气质。当年,玄奘法师自长安夜半逾城之后,行到这里,差点被当地兵卒抓捕送回。是瓜州刺史,笃信佛陀的李昌崇,偷偷将他放走,还赠予玄奘马匹、水和一些食物。当玄奘穿越“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,遇者则死,无一全者”(《大唐西域记》)的罗布泊时,途中迷路。下雨偏逢屋漏,不小心打翻了水袋。此时,玄奘想返回,但走了一段之后,想起自己西行时的夙愿,即“若不到天竺,决不东归一步。”遂继续前进。在后来的行进途中,因为边境局势紧张,多民族和汗国的西域并不安全,分设在沙漠深处的烽堠守捉,不时射来冷箭。

玄奘的冒险精神,一点都不亚于他前世的张骞和班超等人。后世的斯坦因、斯文﹒赫定、科兹洛夫、伯希和等探险家的勇气,似乎也不比玄奘弱。这些人在上个世纪初期,对中国的探险与发现,除了国别之外,很多东西,是可圈可点的。若从这个角度考察,艺术没有疆界,考古和探险亦然。斯坦因、伯希和等人对中国考古的冒犯,当然有罪无可逭的欺骗性质在内。不仅如此,敦煌藏经洞之外,斯坦因等人还涉足了我以前部队所在的居延地区,在黑城及弱水河流域,发现了诸多的居延汉简与西夏文物。

与此相比较,马可?波罗则只是游历,他对中国的描述,充满了神秘的猜想。在他简短而又碎片化的游记当中,马可?波罗在中国各地飘忽迷离,有很强的童话性质。而对于敦煌,他似乎没有涉足,也仿佛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。以上这些人(当然还有很多),大致是代表了西方探寻东方的某种实际行动,就像中国的玄奘、鉴真、郑和、杜佑(中唐时在期怛罗斯之战中被俘,周游列国,最终由海路返回的探险家,著有《经行记》,亡失)等人对亚洲其他地区和欧洲的探访一样。

年,我调离甘肃,入川工作。如此数年,虽然身处闹市,又整年累月地生活在植被繁茂、仙道气息浓郁的巴蜀之地,整个人都变得懒散、敏感、孤独感强盛,而又毫无脾气、方向感极差、充满宿命感。可在个人内心,敦煌非但没有变得更加遥远,反倒越来越亲近。这种亲近,很模糊,却又逼真。每一想起敦煌,心里旋即就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花,而且是莲花,四周是白茫茫的水,还有诸多的空濛与混沌。

我不知这种感觉究竟因何而生,但它却异常坚固、持久和深刻。在西北十八年,等同于我在河北太行山乡村故乡的时间。日复一日的西北,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中,自然的风暴、烈日,芨芨草和骆驼刺,卑微的坚韧、苍凉的坚守,孤独、不安,人生的苦难与无常,还有些许的幸福,我基本上都经历过了,也自诩与西北乃至敦煌相互渗透,不可分离了,谁知道,无比强硬,充满杀戮。致使我以为如此终老的人生,在来成都第五年发生了巨大变迁。

为避免伤感,年9月18日凌晨,我由贵州毕节至西安之后,特意购买了傍晚的列车,用黑夜和睡眠,避开了曾经给予我一切美好,并且耗尽了我的青春的酒泉地区,直接进入到凌晨的敦煌。斯时,黎明即起,朝阳在黑色的戈壁尽头沐浴更衣。借着下弦月的光辉,我再次将自己放置在这一个丰盈博大之地。可惜,这一次,我只在敦煌吃了一顿早餐,与前来参加会议的阿来合影两张,尔后又乘车,跟着一群人开始了由敦煌向乌鲁木齐的途程。

从敦煌向西,有两条道路,一是过野马泉而哈密,穿越哈顺沙漠、七角井,再乌鲁木齐、焉耆、库车、阿克苏、伊塞克湖、托克马克、塔什干等,另一条经由古楼兰、罗布泊沙漠、且末、尼雅、和田、莎车、喀什、乌恰,再转到撒马尔罕或翻越帕米尔,到达法扎巴德、巴尔赫等地。这其实是张骞的足迹,也是玄奘的道路,沿途尽是唐帝国当年的羁縻州所在地,也是中西文明东来西往的主孔道。

在风暴与灰尘的时间当中,绿洲、河流、草原、森林,仅仅是人类生存的一种选择和依托,而沙漠、雪山、暴风、洪流、雪崩等等,则体现了命运的残酷性和不可预料。到现在,在这条路上的行进者大都被风吹散,成为雕塑、历史、典故和传奇,也有的成了乌有、败坏和凋零。从敦煌向西,沿途都是戈壁,光秃的山,在白昼下也黑得令人心生悲悯和孤单。更大的是戈壁,无边伸张。更广的是天空,覆压的是大地苍生。我们乘坐着的,是一台大型旅游车,同行者有书法、金石学、篆刻,也有摄影和舞蹈、音乐等创作和演出者。我算是其中唯一没有才情的,除了文章和诗歌之外,对这个世界上其他门类的艺术一窍不通。由此,我总是觉得,自己在某些地方和古往今来的落魄诗人有些相像,尽管在这条路上走过的有李白、岑参、高适、王昌龄和王维,但这些人,无一不是高官,无一不是带着王朝的敕令,去往某些衙门任职或者代替皇帝前来巡抚的。

我是谁?尽管人声嘈杂,在如此广袤天地之间,人很容易产生空茫感。天地之大,并且刚健持久,厚德载物,而人呢,不过是其中风一样的过客。从泥土的母腹诞生,又被大地草一样的刈割。这种清晰的混沌,混沌的来去,期间只是过程。车到星星峡,我特意在尘土结网的服务区,照了几张照片。姿态是伟岸的,头顶青天,白色的流云,呈丝绸状;黄色与黑色间杂的低岭,之间密布命运的壕沟。同行者说,错过了阳关和雅丹地貌。我则说,在敦煌,唯有莫高窟,才是每一个人不得不朝拜的神圣之境。自然的变迁有它自己的规则和速率,人力不可测。

我也说起玄奘当年在敦煌与高昌之间的遭遇。在当时的唐帝国,李世民的天下并不太平,西北地区的突厥、拔汗那、薛延陀、铁勒,以及吐谷浑等游牧汗国,依旧在西域,即今之新疆和中亚有着强大的影响力,他们之间也自相雄长、相互取代和影响。

我们即将去往的,高昌故城,它曾经的主人——麴文泰和他高昌国,就是西突厥强力之下的一个附属力量。玄奘原本走巴里坤,高昌王麴文泰得知后,派人将之迎接到高昌城内。从源流上说,作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高昌国,其最初,是公元前48年,李广利行军至此而建立的营寨,取“地势高敞,人庶昌盛”而得名。从地形地势上看,敦煌至乌鲁木齐之间的宽阔地带,确实高而敞亮,且又是中央王朝与西域新疆乃至中亚、欧洲的径行孔道,战略位置足够重要。高昌立国时间很早,但也是在两汉王朝式微,对西北地区的影响力弱甚至为无的时期。其主要统治者,依旧是由中原而来的汉族。公元年,前凉张骏在此“置高昌郡,立田地县”,后为前秦、后凉、西凉、北凉属地,公元年,北凉的沮渠无讳“西逾流沙”,在此建立流亡政权,随后,沮渠安周攻破交河,车师前国亡,自此开始,高昌逐渐成为吐鲁番盆地中心。但不过二十年,柔然大军席卷而来,北凉王沮渠安周被杀,“(柔然)以阚伯周为高昌王,高昌之称王自此始也”(《周书﹒高昌传》)。

西北地区的政权,大大小小,其本质也和中央王朝一般,或被朝臣取而代之,或被其他部落所挟持、吞灭。阚氏之后,高昌又轮经敦煌人张孟明为王,不久又被马儒取代。马儒被杀后,甘肃榆中人麴嘉又被推举为王。至此,高昌进一步繁盛。公元年,西突厥势力强盛,攻取高昌四座城池。数千人归附隋朝。麴嘉的孙子伯雅受制于西突厥。隋大业年间,伯雅亲往大兴城(长安)朝贡,次年,又跟随杨广远征高丽,八年后归高昌,下令改革风俗,一切从隋朝。这算是杨广在西北地区外交的重大胜利,只可惜,隋朝享国时间太短,转眼就被李渊摄取。

对于玄奘,麴文泰是西域三十六国,甚至他印度之行十七年内,最为尊重和礼遇他的国家和国王了。这大致得益于麴文泰和他的高昌国也是佛教之邦的缘故。记载说,麴文泰请玄奘讲法数日,每次,他都亲往,执弟子礼。玄奘离开之际,两人惺惺相拥,兄弟情谊深厚。为使得玄奘西行方便,麴文泰赠予玄奘大量的人员、财货、驮马等物品,还写了通关文书,请求沿途国家和部落予以照顾。两人并约定,西行归来,再在高昌相聚。可没过多久,李世民派遣侯君集、薛万钧的交河道大军进取高昌,麴文泰惊吓而死。多年后,自印度、巴基斯坦等地返回至和田,玄奘闻听麴文泰已死,颇为黯然,再没过高昌,直接从南道返回长安。

这是令人伤心的。一个小国,而且还横在中央帝国通往更广阔之处的咽喉部位,在游牧民族此起彼伏的广天阔土之上,它所能做的,也只是自保。麴文泰对西突厥的臣服,以及他对新生的唐帝国的轻视,使得他成为不识时务,最终被唐帝国大军一举击溃的最后的高昌国国王。尽管,在麴文泰、李世民,甚至唐帝国之后,整个西北地区的政治格局又进行了多次剧烈演变,高昌古国也一次次迎来新一轮的统治者,但麴文泰与玄奘结拜兄弟的佳话,则使得它比其他古国更添了一份人文光彩。

李世民对西北的用兵,显然是具备战略意义的,对于整个唐帝国,乃至影响后世深远的丝绸之路,并使之达到巅峰状态,作用无以伦比。这也是唐帝国的君王战略思想的深度实践。似乎从侯君集、薛万钧在高昌设立西州都护府之后,整个西北地区就再一次真正地回到了中央帝国怀抱。尽管,我们在很多时候,将早期的西北视为异域,但从文化和历史上说,新疆乃至撒马尔罕、江布尔,乃至楚河、巴尔喀什湖、黑海、里海等地,与中国的渊源深厚,特别是唐帝国在这一地区先后设立的安西都护府(龟兹,即今库车)和北庭都护府(吉木萨尔)及诸多的羁縻州府,以及功能齐全的驿站和烽堠守捉,作用巨大的营田制度等等,对于丝绸之路交通的保障,促使了陆上丝绸之路在两百多年内保持了持续畅通和兴盛的状态。

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,沙尘暴也如约而至。白色的沙尘围绕着残缺的高昌古城,像是一群群不甘心的幽灵,它们或许是麴文泰时期的臣民,也似乎是高昌回鹘的亡者,更可能是整个西北地区各种族别的遇难者,在他们的故都,长时间围绕,不肯离去。我站在高台之上,俯瞰整个高昌古城,只见黄土的遗址上,万般寂寥,一切生的事物都泯灭了,唯有那些人用过的黄泥土块,沉浸在大风与烈日之下,一声不吭,努力向大地本身还原。一切的历史都是人在过往,用各种方式制造,却又被自我采取多种方式毁灭。而今,在这呼啸的风中,我只愿意聆听玄奘法师翻译的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,其中的句子及其意义实在是太适合高昌故城了。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舍利子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……”

这肯定是曼妙之音,也是超度之声。

关于玄奘与麴文泰的故事,还有记载说,起初,麴文泰迫使玄奘留在高昌,而决意追寻佛经原文的玄奘断然拒绝。麴文泰无奈,便把玄奘关了起来,每天亲自送饭给他。但玄奘仍旧无动于衷,甚至以绝食抗议。最终,麴文泰要求玄奘在此讲经一个月后,便放他西行。由于玄奘早已经是闻名域内的高僧,讲经说法,肯定是有慑服力的。现在,伫立于高昌的废墟上想象那种万人空巷,一人演说的情景,也是非常激动人心的。也觉得,再没有这样的事情,以宣扬真善美,以有限超越到无限的境界,引领人的俗世生活和精神世界进入另一种层次的作为,实在是一种无上的美德。玄奘及后来的达摩驮睹(悟空),包括出生于和田的一代高僧鸠摩罗什的传奇一生,他们在彼时年代的西北地区的修行与尘世历练,与各为其主的兵戈战火、逐利的商贾、奔走的使者相比较,要高贵和纯净得多。正是有玄奘这样的宗教人士与高僧大德,才使得丝绸之路更为凝重与空灵,也凭空多了些许精神的和文明的亮色。

哈密,这座古老的城池,在今天的日光下,还是一派散漫。高大的楼宇背后,隐藏着成片的黄土四合院。这种现代和农耕、游牧混杂的场景。在今天的西北尤其明显。在一百多年前的时空里,整个西北地区大致是更加偏远的。海路和空中道路的开通,使得整个人类的文明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。陆地或者链接世界的大陆板块,不仅限定了人们的脚步,也使得多数人长时间陷入凝厚的思维当中不可解脱。因为,大地的本身,就是一种无形的限定和束缚。新疆或者说古代西域,这一片高处的陆地,既是中华民族的“龙脉”所在,也是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一块陆地。名为新疆,但她的历史,却始终与中华这个古来的国度与疆域一脉相承、休戚与共。

由其名称的变迁可见,西漠、昆莫、伊吾卢,唐代为伊州,元代称为伊吾力,明代之后为哈密。

去参观回王墓的时候,也适才觉得,哈密这个地方,它对于中央帝国的西北战略实施至关重要,历史上的张骞、班超、吕光、长孙晟,包括唐代的侯君集和薛万钧等等,预先西域,必先伊吾。此地乃是西域之咽喉,取伊吾方才可以统揽整个西域。我在查寻清朝历史的时候,注意到,在平定准格尔和大小和卓的漫长战争中,巴里坤乃至整个哈密,对于清王朝的支撑力是巨大的。我还记得,参与指挥作战的将领当中,有岳飞第二十七代孙岳钟琪,还有他的政敌张广泗。前者被乾隆称之为“三朝武将巨擘”,也是清朝时期,唯一一位以汉族身份,统摄过八旗军队的将领。张广泗跟随鄂尔泰,先是在云贵,尤其是黔东南地区组织改土归流,后在大小金川战役中久战无功不说,其妻子和小舅子涉嫌私通金川土司,而被押送北京斩首。

置身回王墓,有一种恍惚感。人总是要死的,无论是谁。所谓的身份、地位,包括对历史的贡献,都无法阻挡这一个自然规律。但令人敬佩的是,这一支维吾尔人,与清政府关系之密切,令人感喟。由哈密回王世系可以看出,在年当政哈密的历程中,其中就有27次前往北京朝拜,并在朝廷对准格尔蒙古和大小和卓战争中,起到了后方基地的有效支援作用。我注意到那架复制的回王座椅,那种精细和华丽,宽敞和雍容,体现的不仅仅是民族特色,还有文化糅合的美感。现在想想,在道路崎岖,工具落后的年代,西北地区与中央王朝的联系,其实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,而历代王朝能够精准有度地把握,也是一种政治智慧。当然,我始终觉得,不管西北还是西南,东北还是东南,中国不单单是一个地理名词,她更是一个文化的概称,一个精神的赋予与共同体。

在民族、宗教等等问题上,任何一种单独的谈论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重要的是人,是人群在某个地域上的共同命运。西域尤其如此,今天的新疆更是如此。晚上,大家喝了一点酒,各自回房。我有一点醉意,躺在安静的房间,感觉有些异样。我想,每一个身处西域的人,都会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气息。它无声无色,无形且强大,总是以笼罩和浸润的方式,让每一个设身于此的人身心受侵。

这种气息是混合型的,既有草尖上和岩石上马蹄急奔的火星与焦灼,也有沙漠戈壁当中水源的隐秘与润泽,有蜥蜴快速爬过砂砾的悄无声息,也有骆驼忽然成群倒下的轰然与决然。在哈密,夜晚里的声音,似乎只有零星的汽车鸣笛,以及不断吹响窗户的风。我忍不住想,古代的人,是如何在哈密停驻和经过的呢?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们,找一个店家,吃饭,喝酒,洗澡换衣服,趁着酒兴,在城中某些热闹的地方转一圈,买一些东西,然后就着漫天的星斗与城外不断涌来的空旷和寂寥,沉沉入睡?盛唐时候,哈密城中,歌舞饮宴场所一定也有不少,达官贵人和商贾们,还有孤单的旅客,都会聚集在一起,在酒水中高声呼和,或以诗歌下酒,或以枇杷箜篌助兴。那种情景,今人大致是无法领略了。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娱乐方式,而诗歌、音乐、歌舞,大致是从古至今的雅兴,也是最能够抵达心灵,愉悦灵魂的了。

除此之外,人生无常,道路蜿蜒,所有的抵达都是为了再度启程。这是我第一次由敦煌开始向西行走。此前,尽管来过敦煌多次,但总是觉得,敦煌就是我理想中的西北,历史上的西域。可一旦踏上这一途程,才发现,敦煌只是西域的一个起点,它处在西域和中原,农耕和游牧之间,以混血的方式,向东,打开的是中央王朝,向西,则通往亚洲、欧洲和非洲各地。它无限地收容、改造、提升,也无限地采纳、输出、流变,如果说整个新疆犹如自来水管的龙头,那么,敦煌就是这一悠长的自来水管的开关。

如果按照旅游线路图,当然还有楼兰古城。可惜,这个曾经面对李广利大军而闭城不予支援的古国。另一个考古学家和探险家斯文﹒赫定于年第二次塔克拉玛干之行,由若羌而进入罗布泊,在一个有淡水的地方,决定取水的时候,他发现一只铲子丢了。这对于他们在沙漠中的探险旅程来说,当然是重要的。斯文﹒赫定令一个向导沿路寻找。而这时候,暮色已经开始弥散大地。这位向导找到铲子回返途中,突然狂风大作,一座城池裸露了出来。

斯文?赫定在他的《亚洲腹地探险八年》一书当中说:“铲子是多么幸运,否则我绝不会回到那座古城,实现这有定数似的发现,使得亚洲中部的古代史得到不曾预料的新光明。”

年三月,斯文?赫定对楼兰古城进行了发掘,得到了大批的汉文、粟特文、佉卢文木简以及大量的丝毛织品和木雕等文物。满载而归。这同样令人伤心,同时对当时西方探险家的勇气和毅力,发现世界的理想及其切实的行动,心怀敬意。尽管大家都知道楼兰古城是一个美丽绝伦,盛放传说的地方。但我们也没有前往,不知他人,我心里是有些遗憾的。

斯坦因等人在亚洲腹地,即中国新疆等地的探险和考古,再次证实了新疆确实是“印度、中国和希腊文化的西亚早期文明交流的孔道。”斯坦因在新疆的探险、考古和所获,使得他个人不仅获得了现世的荣誉与上帝的恩典,也使得他与世界性的亚洲探险和考古紧密联系在一起。我们这些土生土长,且不具备探险、考古能力的人,在新疆行走,无非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张骞、班超、玄奘甚至乌孙、大月氏和匈奴等大规模民族迁徙的足迹,所能感受到的,仅仅是基于地域和地理的天高地阔,别有韵味的风情,同时也觉得中国古代的西域,及至现在的新疆,确实是一个迷人的、有趣的地方。我只是认识到,新疆的大,绝不只是地理和视觉上的,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。读过西域有关典籍的人都知道,西域带给中原的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动力,而这个精神的核心,就是包容和融通。

到吐鲁番,这个在历史上一直享有国际化都市地位的城市,无论是葡萄沟、坎儿井还是交河故城,提供给人的第一印象,是一种放置在盆地当中那种敞开的坦荡。吐鲁番位于天山东部,东西横置,形如橄榄,为山间盆地,四面环山,西起阿拉山沟口,东至七角井峡谷西口;北部为博格达山山麓;南抵库鲁塔格山,中部有火焰山和博尔托乌拉山余脉横穿境内。其中的火焰山,可谓妇孺皆知。《西游记》中的艺术化演绎,使得这座本身无甚惊奇的小山名闻遐迩。我们路过的时候,只见一座红色的秃山,其上有无数的沟槽,大致是暴雨在漫长的时间中冲刷而成。

尽管此景与想象差距甚大,也不由得想起唐僧师徒、牛魔王和它的铁扇公主。艺术或者故事总是动人心的。新疆之地的神奇,无论哪一个地方,拿出来,都可以创作一部好小说或者影视剧。这里的故事太多,自然的奇特,历史之丰富驳杂,奇幻有趣,构成了人们不竭的向往和奔赴。而在西汉时期,在今天的蒙古高原和新疆,王朝的最大对手还是匈奴,这一支剽悍的民族,以及繁衍分化的诸多后裔,在西域乃至中亚和欧洲,都进行过精彩的表演,前者有匈奴王阿提拉,后者有成吉思汗的军团。如果再加上,源自匈奴驱逐大月氏而引发的欧亚大陆的民族大迁徙和大融合,那么,整个匈奴和西域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功绩,也肯定是浓墨重彩的了。司马迁《史记﹒大宛列传》中说:“楼兰、姑师,邑有城郭,临盐泽,当孔道,攻掠汉使王恢等尤甚,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……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赵破奴将属国骑七百余先至,虏楼兰王,遂破姑师。”这大致是西汉击败姑师,与匈奴反复争夺西域,最终得胜的开端。

葡萄沟的葡萄已采摘完毕,藤架上只剩下高处的那些,珍珠一样悬挂。我仰望,极想采摘。凉风之中,众人在选购葡萄干。店主是一位维族人,旁边的案板上放着几只硕大的西瓜。他拿了刀子,切开,让我们吃。越是干旱的地方,水果越是甜蜜。水分也是厚待人和万物的。特别是在甘肃和新疆,为数不多的水似乎只是为了满足人和动植物所需,再不多余。这使我觉得,大自然本身,是有神奇力量的,也觉得,世间万物的分配也是有神意的。

在飒飒秋风当中,发黄的葡萄叶被落日的光辉衬托得晶莹剔透,惹人心疼。在众多尚还青着的叶子中间,蓦然发现一串晶莹的葡萄,我看四下无人,就采摘了下来。我的采摘不是为了吃,而是体验一下采摘葡萄的感觉。就像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取下一个器官或者一个佩饰,就像是从大地身上摘下一串营养。出葡萄沟路上,我特意买了一位老太太的葡萄干,硕大而甜的那种,带给儿子吃。哦,在西北想起儿子,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喜庆感觉,脸上立马会升起一串笑意。我暗暗想,儿子是在巴丹吉林沙漠,即中国医院出生,并且长到十岁的。他一出生,就是西北的,或者说,西北的气韵已经灌注到了他的身心。因此,他一定是喜欢西北的,包括西北的一切。

下午与吐鲁番当地文人墨客交流,因为阿来没能成行,与《吐鲁番日报》美女记者马桂真聊文学,及后,又谈起人生的无常与困厄。马记者为回族,皮肤白皙,仪态端庄,体现的是西北女子的优雅与素朴美丽。夜色之中,众人吃饭,喝酒,唱歌,有人跳舞,佐以琵琶。在吐鲁番双城宾馆外面的葡萄架下,琵琶和舞蹈引来了当地人,他们是宾馆的服务人员,也纷纷以维族舞蹈加入进来。游牧民族的歌舞,是人生于世的瑰宝,是他们在长期的游牧生活当中,用身体和灵魂寻找到的天籁之音与自然灵性。在吐鲁番,这些最朴素的舞蹈者,带给我们这些长时间生活在嘈杂与拥挤的城市,已经被信息、技术裹挟的现代生活消泯掉了与自然亲近、感悟和交融能力的人的,是一种发自天性和心灵的震撼、愉悦与和谐。同行的作家、书法家、画家和摄影家李金远、舒炯、赵秀文、王道义、廖蓉、赵秀文、王道义、高璐、陈宇康、张亚婷、卢珊、朱钰、王锐、张杰等人也神情激越,大声叫好。每一个人,都似乎被某种力量引领和贯穿了。

而在这个晚上,我感冒了。洗澡,躺在床上,忽然觉得悲伤。人在病中,一切事物都是晦暗的。想起当年在西北的一幕幕情境,一会儿自己微笑,一会儿黯然神伤。就在八年前,在距离吐鲁番.8公里的酒泉以北,盛产发菜和双峰驼的故乡阿拉善高原,弱水河畔和巴丹吉林沙漠当中,十八年,我用一个人全部的青春获得了一个外省人对于西北的全部认同,包括生活习惯、文化风习,甚至思想观念。也可以说,西北和我自己,用十八年时间,完成了对双方的再度融合和塑造。

以至于我调到成都之后,几年时间了,仍旧保持了在西北的习惯,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上千块钱的鞋子、衣服,不知道一张茶几、书桌、沙发可以几千上万,也不知道人和人之间,还可以用钱和权利做任何形式的勾兑与交换。

而最残酷的,是年下半年和年初,我抑郁症爆发,命运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。尤其是年全年和年上半年,抑郁症带来的躯体反应如心悸、认知困难和头晕、四肢发软、紧张、焦虑、暴饮暴食、濒死感强烈、情境障碍、性欲丧失等,使得我九死一生。这种看起来有点高大上意味的疾病,使得我在成都——当代都市之间,对人生产生了另一种想法,也真实地觉得了命运的无常,人心的多变和阴冷。两年来,我对曾经熟稔和亲切如故乡——父母之地的西北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怵怕感,这一次,我之所以夜里穿越河西走廊,并且第一次步入西北而没有在酒泉逗留,是因为,我从内心觉得了一种无比庞大的沮丧与失落,西北,具体的酒泉、金塔、鼎新绿洲、巴丹吉林沙漠、弱水河与额济纳旗等地,再也不是我的了,它们从根本上舍弃了我,就像这盛大而寥落的秋天,对待一枚落叶,果决、不由分说。

吐鲁番卖馕的很多,但有点硬。当地人说,这里的馕,保留了馕的传说和精粹。这种干硬的饼子,也像沙漠戈壁一样,被吸干了水分,或者说,其中的水分只保持到可以啃动的程度。这种手艺,完全是与西北的地域环境相吻合的。馕至少可以在炎热的戈壁沙漠行程中保留几个月而不变质,哪怕掉在沙堆里,掸几下,丝毫不影响口感。这一点,就像去坎儿井附近的民俗园的感受一样,越是自己的,越是珍贵的。在人类创造的智慧中,吃和用的是最基本的保障,也是人获得荣耀感的途径。

相比哈密、高昌等胡汉交融之地,丝绸之路分叉途径的重镇,吐鲁番似乎是粟特人最大的聚集地,粟特人,世上最会做生意的人群,在欧亚大陆上,他们保持了精明的商业头脑,为自己和他人带来了无尽的财富。同时,也利用财富和宗教,为其他民族和部落带去了政治影响力。是的,财富本来就是政治的主要成分。它们可以相互生成和操纵。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。所谓粟特人,即《史记》中的“昭武九姓”人,也叫“九姓胡”,也可以直接称之为“胡”,他们真正的故乡在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粟特地区,以撒马尔罕,即现在乌兹别克斯坦为中心,而分布的九个绿洲国家,分别为康、安、曹、石、米、何、史、火寻、戊地(《旧唐书》)。

《隋书》说,昭武九姓国多数为月氏人,其最早居住在今河西走廊甘肃临泽县的北昭武城,先后两次被匈奴稽粥(老上单于)攻破,整体性地向西退却,过葱岭,以支庶各自成王。长期活跃在欧亚大陆,以善经商闻名。假设粟特人果真是大月氏之后,那么,他们当年也和乌孙、匈奴一起,以失败的遁逃,而对欧亚大陆民族迁徙乃至世界文明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。《新唐书﹒西域下》有记载说:“(昭武九姓之地)土沃宜禾,出善马,兵强诸国。人嗜酒,好歌舞于道。王帽氈,饰金杂宝。女子盘髻,蒙黑巾,缀金花。生儿以石蜜啖之,置胶于掌,欲长而甘言,持珤若黏云。习旁行书。善商贾,好利,丈夫年二十,去傍国,利所在无不至。以十二月为岁首,尚浮图法,祠祅神,出机巧技。十一月鼓舞乞寒,以水交泼为乐。”

粟特人似乎一直是丝绸之路上的宠儿,商业和财富使得他们在纷乱的政权和汗国当中游刃有余,即使长安,也有他们的地盘和用武之地。李白有诗说:“胡姬貌如花,当垆笑春风。”(《前有樽酒行》),岑参的《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》中也说:“琵琶长笛齐相和,羌儿胡雏齐唱歌。浑炙犁牛烹野驼,交河美酒金叵罗。”由此可见,在盛唐,昭武九姓国遍布丝绸之路,在京师和丝绸之路沿途都开展了商业活动,并且以跳胡旋舞的女子们招徕生意,为客人们助兴。作为高官的诗人白居易专作《胡旋女》诗说:“天宝季年时欲变,臣妾人人学环转;中有太真外禄山,二人最道能胡旋。”说的是,昭武九姓国的胡旋舞女子把舞跳到了玄宗、杨贵妃和安禄山的酒宴上。安禄山和史思明也都出身于昭武九姓国,正是这两个“胡儿”,一前一后,将唐帝国从极盛带到了衰落的深渊,以致由此一蹶不振。

历史总是在给人们开深度的玩笑,也总是在不经意之间,用极其微小的事情,导致大事件乃至整个王朝的倾覆。走在现在的吐鲁番(亦有说,吐鲁番乃至吐蕃之音。当然,安史之乱后,吐鲁番以及河西走廊地区,曾长期为吐蕃统治)街道上,感觉总是新鲜的,一个汉人,虽然不觉得孤单,但也能够嗅到一种根深蒂固的“胡”的气息。我也一直坚定地认为,“胡”这个词并非贬义,至少是中性的。这个词,代表了一种生猛的新生力量,也包含了杂糅的精神,以及混血的气质。

乘车去交河故城,不由得想起一个人,即名声不大,但堪称开定交河故城,西汉西域都护府的第一人,江苏吴县人郑吉。史家说,张骞开西域,郑吉定西域。这个郑吉,先为士兵,多次随军出征西域,以军功为中郎将,先动用西域五万兵力,将降汉的匈奴日逐王一行平安送到长安,自此,郑吉在西域名声日隆,后带人于交河屯田,营建交河城池。《汉书﹒西域传》中说:“从此,三十六国之人,皆为汉朝天子之臣民,三十六国之河山,皆入汉朝之版图,西域之一统于中国,由此始焉。”

《汉书﹒车师前国传》中记载:“(车师前国)王治交河城。河水分流绕城下,故号交河。”这也说明,交河故城最早的人群该是姑师(即车师前国)。但在当时,匈奴的势力仍旧是西域最强者,作为小国,车师前国必定受其影响。西汉政权与匈奴在西域的争夺,使得这些在夹缝中生存的小国无所适从,不是依附,就是被灭。历史总是变迁的,两汉均有能人良将经略西域,如赵破奴、班超家族等等,但最终也因为自身王朝的衰弱,导致了西域的失控。盛唐时期也是。但这两个从气度和精神上较为雍容开放的王朝,也先后使得丝绸之路在它恰如其分的时空当中,实现了它的繁荣和鼎盛,给世界文明带来了无以伦比的灿烂光华。

遥想当年,开进西域的侯君集、薛万钧大军之所以命名为交河道,大致驻地就在交河故城。安史之乱后,安西都护府、北庭都护府与朝廷失去联系,大部分地区被回鹘和吐蕃切割占据,致使丝绸之路南北道全部闭塞,只有回鹘境内的回鹘道通行,但回鹘不仅在贸易政策上使得后唐帝国受尽屈辱,也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备受歧视。这一切的原因,均因李隆基的政治失聪,张九龄之后,朝政完全为李林甫、杨国忠、安禄山等人把持,朝臣之间相互争宠,为个人私利,而罔顾皇权与众生,最终使得一个煌煌帝国,片刻之间,毁于反叛的兵戈战火。

我在交河故城内走了一圈,没有走完,就返回原地。对这样的废墟,心里充满了悲悯和不甘。对于那些以智慧和武功开拓西域的人,出塞从军报国的人,始终有一种敬意,甚至会在他们曾经的地方,用内心凭吊。历史毕竟是过去了的,你无法要求一个逝者具备现代思维与思想。历史在很多时候,提供给后来人的,只是一种方法论和精神上的激励、惊醒与告诫。除此之外,历史就是历史,除了那些传奇、伟事、创造、艺术、文明、文化之外,一切都是沉寂的。唯有向前,也唯有理性与科学,借古鉴今,方才能够让道路更为宽敞和稳妥,光明与通畅。

就像从敦煌开始的道路,期间的遗迹,都盛满了往事,有名有姓者众,无名但蜂拥与决绝者更多。历史总是由个人组织,普罗大众贯彻实施。车行到乌鲁木齐外围,直接奔向机场。想起今年八月份的乌鲁木齐两个晚上,顿觉有些恍惚,但也说不清原因。值机选座时候,我也没有选择靠窗的位置。但我知道,在飞机之下,连绵的雪山大漠,河流绿洲之间,就有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巴丹吉林沙漠及其周边的大小城镇和村庄。当然还有伟大的敦煌和它所拥有的恒久与绝伦。想到这里,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,忍不住在纸上写下如此诗句:

“道路自由天赐,在上面的

皆为过客。再次向西,我已白须

遥想胡发青翠欲滴:少年的火车不止祁连

匈奴、大月氏、乌孙和羌

他们的后裔,混血西域,骑马挎刀

射箭的都是鸣镝

每一个战士的坟堆上,

敌人头颅之白骨,与他们生前的军功成正比。”

幸好天下和平

飞机发达。只是这不分敌我的风声

依旧穿心而过,只是这残垣以下的兵卒与流寇

将军们营门赛马

旗帜强攻大雪。二十多年以后

无常如巴丹吉林的风向,以及这半生遭际

再次向西,我选择在黑夜

在梦里:抚摸胸口的人,虚无的曾祖父骨殖成灰

唯有过世的父亲

曾经叮嘱他说:当你疼痛难忍

有些人事悲哀莫名

找一个特别空的地方,喊几声娘啊娘

你就会找到暖人心的情义,还有活下去的慈悲。”

点击下方蓝字欣赏作者杨献平同题诗歌:

从敦煌到乌鲁木齐

作者简介

杨献平:河北沙河人,现居成都。

孙其安

那个下车的人很快就消失了

杨献平

沉醉

吉狄兆林

记得爱——足以使骨头变轻

彭万香

“风泡肠”里的记忆

深纹路

深纹路,岂止于深

文学顾问:杨献平

主编:晓蕾

创意总监:无序的山岚

审稿编辑:胭脂幽谷听泉

排版设计:飘然

终审校对:陌小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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